不知何時起,尤婕妤便已靜靜撐傘立在她身后,楊桃似乎感覺雨勢漸小,稍稍抬眼看了一眼頭頂,見到衛(wèi)氏,不禁卻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,她很想開口說些什么,卻又不知從何說起,只是開口讓她回去。
尤婕妤作勢便要扶她起來,聲色里含有一絲惱怒,“你在這兒跪什么?跪一跪又能得到什么?你若要執(zhí)意跪著,琮哥兒我也不管了,我同你跪到天明!”
楊桃卻只是很平靜地說了一句,“他死了。”她此刻神情迷茫,也不知是在跟誰說話,“寵我伴我十余年的父親,死了——”說到最后兩個字時,楊桃才終于沒忍住哽咽了一聲,“我的山倒了,可我卻連回去在他靈前盡一盡孝道,都不能夠?!?/p>
尤婕妤正要說什么,卻突然見皇帝近前,淡然吩咐一句,“送尤婕妤回去?!彼闹@是皇帝與楊桃的恩怨,自己插手不得,對著皇帝蹲身一禮,也就去了。
尤婕妤走后,皇帝才俯看楊桃一眼,輕聲問道,“你這樣跪在這兒,預(yù)備同朕說些什么?打算讓朕再同你爭執(zhí)一回,還是想讓朕瞧瞧你此時的模樣,多惹人疼惜?”
入耳之言椎心刺骨,好在楊桃眼中早被水霧打濕,此刻已經(jīng)分不清哪些是淚,哪些是雨,她強忍淚水,一把抹去面前的濕意,“妾倘能有別的法子……也不會來這兒。”楊桃說這話時,唇齒微微地打著顫,蓋因如今已至深秋,這么一場大雨又更添涼意,她緩和著聲色,慢慢說道,“妾如今才省得,妾往日的不甘平庸,往日一身傲骨,往日的自以為是……在您眼里皆不值一提。您才是操持著生殺大權(quán)之人,妾如今才曉得……”楊桃死死地握住他那一截衣角,哀求道,“妾從沒有求過誰,現(xiàn)在只求您這一次,讓妾回去瞧瞧父親,送一送他,好不好?”
皇帝索性蹲下身與她平視,一面笑道,“這就對了,知道朕有多歡喜見到……你像這樣跪著這兒求朕的場面嗎?來,起來同朕好好說說,打算怎么求朕?葵水未褪,又這樣跪在濕冷的地板淋著雨。前幾日還同朕說,想要個孩子?就憑你這樣么?”
楊桃還沒答話,又聽他嘖嘖作聲,“朕忘了,咱們慶貴嬪一向擅長損人不利己,譬如今日跪在雨中自己作孽,改日又要厚著臉皮同朕說,不愿給你個交代,又怨朕沒能讓你懷上個孩子了。”
聽罷這些話,楊桃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褪卻,只是蒼白又無力地望著眼前之人,嘴唇半張半合,卻半晌都沒吐出一個字。最終她也只能在地上磕著重重的響頭,眼神木然,她就那樣一下接一下的磕著,連自磚板上蔓延出來的血跡也全未察覺。
皇帝見了一愣,半晌才扶住她的肩膀,讓她停下,而后悶笑一聲,“都說作戲需作全套,你不往暢音閣當(dāng)個戲子,倒是埋沒了。行了,孝女之心,天地可鑒。朕自然沒有不允的理。”
他側(cè)聲吩咐李玉,“楊愛卿戰(zhàn)死沙場。朕嘉其女孝心昭然若日月,就讓慶貴嬪進(jìn)位昭儀吧”
李玉一時有些為難,“可陛下……循例昭儀位上只能有一人,如今已有了一位安昭儀,您看——”
皇帝哦了一聲,又道,“那就將安氏貶為貴嬪,誰能攔了孝女楊氏的路?你說是不是?”
楊桃此刻連一絲疼痛都覺察不到,聽說皇帝允許,便又是重重地一記頭磕下來,“謝您大恩。今日您的恩典,妾誓死不忘。若……沒有旁的事,妾就先回去了。”
她踉踉踉蹌蹌起了身,連邁步都是虛浮著的,云意見狀忙要來扶,她卻只是搖頭不許,又極力壓住聲腔里的哽咽,故作輕松地往關(guān)雎走著,一路上脊背都挺得很直。
皇帝就那樣看著她一路離去,良久才察覺到面上水珠,抹去后不免自嘲一聲,“雨可真大?!?/p>
隨侍的小黃門看著皇帝頭頂上的傘,心下還納悶?zāi)?,但見皇帝跟師父李玉已?jīng)進(jìn)屋去了,便也不敢多問,只得亦步亦趨地跟著進(jìn)去了。
第二日因得了皇帝準(zhǔn)許,楊桃換了身素凈衣裳便登轎出宮,一路去了楊府。因并非省親,出行儀仗不大,但府內(nèi)諸人仍舊行禮如儀,楊府眾人且見她此番得皇帝特許出宮吊唁,今又位列昭儀,便知皇帝平日是何等的愛重她,這會兒見她額上纏了層層紗布,紛紛看在眼里,卻不知其中,只當(dāng)她是為父守孝,心里贊嘆不已。
禮成后,楊桃按捺住上前去扶楊老夫人起身的沖動,只得依著規(guī)矩說一聲,“免?!毖劭粗笥覂蓚€丫頭將人扶起,楊桃才近前說道,“老祖宗,孫女來遲了!”
老夫人慈愛地看著她,卻因身邊尚有幾個唱禮中官,便也只得說道,“娘娘,先進(jìn)去上香罷?!?/p>
楊桃一點頭,這就由幾個丫頭引著進(jìn)去了,一進(jìn)靈堂,偌大一個“奠”字直直扎入楊桃心里,疼得她險些轉(zhuǎn)不過氣來。慶昭儀上香,閑雜人等自然紛紛退往靈堂外頭,待她上過香后,還不等中官開口,楊桃便已“撲通”一聲跪落在棺前,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乜牧巳齻€響頭,“爹爹,不孝女雙宜……來看您了。”
說罷此句,頃刻間便有兩行熱淚緩緩流下,此后便是一味的哀聲痛哭。一為亡父之痛,二則也為這些日子在宮里的萬般委屈。而今好容易回了夢中日思夜想的楊府,卻不料物是人非,只能在此吊唁父親。
楊柳見狀,自擦了一回淚,便要進(jìn)去寬慰,“阿姐……”
看守中官攔了一攔,并不放人進(jìn)去,楊桃聽見聲響,便吩咐道,“放她進(jìn)來?!?/p>
幾個中官聽令只得放行,楊柳甫一進(jìn)去,忙上前柔柔說道,“阿姐……父親已去,請您節(jié)哀罷?!?/p>
楊桃抹了一把淚,將手上一沓紙錢慢慢燃盡,連眼皮子也不抬一下,“我放你進(jìn)來,只是不想你們在靈堂爭執(zhí)聒噪,吵著爹爹。爹爹既死了,咱們也就沒什么干系了。我福薄,哪能有你這樣一個好妹妹?!?/p>
楊柳聽了,不敢頂嘴,也只能垂首應(yīng)是。
“彌留之際,父親說了什么?”楊桃看著翻飛的灰燼,冷聲問道。
“爹說,他愧對你與主母,楊府事務(wù)皆交由長兄。他還說,要將我托付與——陛下?!?/p>
不知是楊桃的錯覺還是楊柳故意為之,她聽著楊柳說出那最后兩個字時,竟像是一字一頓,存心氣她的。
楊桃略略一偏頭,打量了一回她如今長成的模樣,竟有一聲冷笑,“就憑你?”
其實楊柳生得并不難看,相反的,她也算是世間不可多得的美人。放眼宮中,也唯有當(dāng)年在潛邸起就有專房之寵的祺瑞貴嬪,方有此般姿色,可若比之楊桃究竟還是差了那么一些。何況楊桃如今十九歲,而楊柳不過十五,姿色身量皆未長開,更是比不得楊桃了。
楊柳聽言也并不著惱,只說,“配與不配并不是你我之言為準(zhǔn),如今已成定局,娘娘,你不要怪我?!?/p>
楊桃攙著云意的手慢慢站起來,驟感眼前一黑,險些站立不穩(wěn),所幸云意在一側(cè)穩(wěn)穩(wěn)將她扶住,她才側(cè)過臉去,冷眼看著楊柳,“父親連哥哥的婚事都無暇操心,又怎會費心去想你一個庶女的婚事。這會兒怕不是又同你那姨娘暗地里商量了什么齷齪法子,來這兒哄我呢。何況后宮佳麗三千,陛下未必就有心于你。楊柳,人貴在有自知之明?!?/p>
說罷這些,楊桃只覺十分疲乏,便吩咐云意扶著自己往原先做姑娘時的閨房去了。
楊桃方才說話時,楊柳倒是做足了一副委屈的樣子,只敢悶聲應(yīng)下。及至楊桃轉(zhuǎn)身去了,她才敢恨恨瞪著楊桃的背影,一面低聲冷笑,“還不都怨爹爹,慣出她那一副死樣子,看了就讓人作嘔——如今爹爹走了,看她能矯情到什么時候!”
楊柳身邊的丫頭錦繡自然也跟著幫腔,“小姐寬心,等您進(jìn)了宮,陛下跟前,哪還有她的事兒呢。”
此時楊柳的面上也有了些許得意之色。
回了自己房中,楊桃看著擺設(shè)裝飾竟還一如從前,可見打從自己入宮后,仍有人時時過來清掃,至此不覺憶起往事,倒又把自己惹得淚水漣漣,不論云意怎么勸也勸不住。
云意眼見這些日子以來,自家主子跟皇帝三不五時便要吵鬧一回,心里雖掛記他,只是性子要強,便不肯說出來。昨兒又在雨夜跪了幾個時辰,皇帝那番話,竟連自己也聽得一陣心寒,遑論自家主子呢,也難怪她將自己磕得頭破血流,又還強撐著走回關(guān)雎。今日二小姐所說進(jìn)宮一言,只怕更把楊桃此時的心里攪得天翻地覆。個中心酸委屈,別人不曉得,難道她一個日夜在楊桃身邊伺候的還不知道么。想到這兒,她也不勸了,只是陪在楊桃身邊,也跟著哭了一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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