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學(xué)畢業(yè)后,孩子們會到鎮(zhèn)上去上初中,因為交通不方便,孩子吃住都在學(xué)校里,這就意味著他們的父母不光要負(fù)擔(dān)孩子們的學(xué)費,還得負(fù)擔(dān)住宿費飯費等,對于農(nóng)村家庭來說,這算是一筆不小的開支。
除非孩子成績特別突出,其他成績平平的,家長們會讓他早早輟學(xué)回家,省下一筆錢不說,孩子還能分擔(dān)一下家里的農(nóng)活。
上次他們?nèi)ユ?zhèn)上開會,因為居高不下的輟學(xué)率,學(xué)校的校長單獨找他們談過話,回來后,蘇嘉言也走訪過幾個家庭,家長的態(tài)度很明確,反正考大學(xué)也沒什么希望,還不如早早回來掙錢。
這就是現(xiàn)實問題。
想到這兒,蘇嘉言站起身來,上次他和李主任商量著,要重新招募一位老師,在他們縣里發(fā)布了消息,但遲遲沒有人來應(yīng)聘。
他想著,回去后,在網(wǎng)上發(fā)一則招聘啟事,看看有沒有支教的大學(xué)生愿意到他們這里來。
李主任正在大隊辦公室里,看到他回來,迎了上來:“這大清早地去哪里了?”
“出去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。”
兩人一起回到辦公室坐下來。
“聽說傳富的病挺厲害的?!?/p>
蘇嘉言點了點頭。
李主任嘆了口氣,“他也算是個命苦的人,一輩子沒享過什么福,唉,可憐王磊那孩子,從小就沒了娘,現(xiàn)在又……”
蘇嘉言忽然想到什么,問道:“今天星期幾了?”
“周六,怎么了?”
“王磊那孩子好像是今天回來,不行,我得過去看看。”
“我跟你一起?!?/p>
李主任從桌子上拿起自己的帽子戴上,跟在他身后出了門。
兩人趕到王傳富家,在院子里看到了王磊的球鞋,兩人互看了一眼,推開門走了進(jìn)去。
進(jìn)去后,看到王磊正低頭跪在炕前,王傳富在炕上上氣不接下氣的咳著,王小妮正在拉王磊:“孩子,你先起來,起來再說,你這樣,你爸更著急。”
原來,早上王磊趕回來的時候,正看到王傳富咯了一口鮮血,鮮血從他的嘴巴里噴涌而出,他的整張臉和他的上半身血跡斑斑,王小妮正忙著給他擦拭。
“爸,您這是怎么了?”
王傳富也沒想到,兒子會在這個節(jié)骨眼上回來。
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,安慰他:“爸沒事,只是最近咳得厲害了些,醫(yī)生說把毛細(xì)血管咳破了,所以才會流血,你不用擔(dān)心?!?/p>
畢竟是上過學(xué)的半大小子了,他這番推辭,王磊明顯是不信的。
他轉(zhuǎn)頭問王小妮:“嬸子,你告訴我,我爸得了什么病?”
“孩子,你爸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?不是什么大病,休養(yǎng)兩天就會好的。”
“你們拿出醫(yī)生的診斷證明我看看?!?/p>
“這……”王小妮搓了搓手,不知該怎么應(yīng)對這種情況。
王傳富沒辦法,拿出自己當(dāng)父親的威嚴(yán),呵斥道:“你這孩子,爸還能騙你不成,你好好學(xué)習(xí),操那么多心干什么!”
雖然王傳富用盡了全身的力氣,但在王磊聽來,依舊是虛弱無力的,他打量著父親那張蒼老的面容,嘴角還殘留著殷紅的血跡,整張臉毫無生氣,一片灰敗之色。
他“撲騰”一聲跪了下來,“爸,我求求你,你告訴我實話吧,我已經(jīng)長大了?!?/p>
“你……”話還沒說完,一陣巨咳襲來,淹沒了他將要到嘴邊的話語。
蘇嘉言過去把王磊攙了起來,“走,跟蘇叔叔談?wù)?,你想知道的我可以告訴你。”
聽到他的話,王傳富向他伸出手,“蘇……蘇書記,他……他還是個孩子?!?/p>
蘇嘉言沖他點點頭,“你好好休息。”
深秋已至,北山村位于祖國的中東部地區(qū),四季分明,深秋的天氣已經(jīng)非常寒冷,今天又是一個陰天,冷風(fēng)肆虐,落葉沙沙。
蘇嘉言踩著地上的落葉,發(fā)出“咔咔”的聲音,落葉其實也是有生命的,他有些不忍心,悄悄放輕了腳步。
王磊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。
兩人一路走到萬花山腳下,蘇嘉言抬頭望著眼前的大山,然后開口道:“今天跟蘇叔叔比個賽,看誰先爬上山頂?”
王磊點點頭,“好!”
兩人卯足了勁往山頂爬去,因為還沒有充分開發(fā),所以萬花山上只有一條陡峭的山路,兩人手腳并用,借助路兩邊的大樹,不停地攀爬著,幾乎是同時到達(dá)了山頂。
蘇嘉言站在山頂上,張開手臂,冷風(fēng)吹起了他的衣衫,他整個人像是漲滿了風(fēng)的帆。
王磊也學(xué)他的樣子,張開了手臂,兩人互望了一眼,笑了。
吹夠了山風(fēng),蘇嘉言帶他到一處隱蔽的地方坐了下來,順手折下一根樹枝放在手里把玩著。
“蘇叔叔,你直接跟我說實話吧!我承受得住?!?/p>
“王磊,你今年多大了?”
“正好滿十八歲?!?/p>
“那可算是個大人了?!?/p>
“嗯,所以,你們不要再把我當(dāng)成小孩子。”
“好,蘇叔叔今天和你進(jìn)行一場大人之間的交談。王磊,你怎么看待‘孝’這個字?”蘇嘉言問他。
王磊沉吟片刻,答道:“蘇叔叔,我覺得孝道和仁義禮智信這些是不一樣的,它不需要我們?nèi)W(xué)習(xí),去規(guī)范,也不需要別人提點,孝應(yīng)該是我們的本能,是長在我們骨子里的東西,我們每一個都應(yīng)該做到善事父母,畢竟是他們給了我們生命?!?/p>
蘇嘉言點點頭,“能說出這樣一番話,說明你是個好孩子。”
蘇嘉言轉(zhuǎn)而又問他:“你認(rèn)為怎樣才能算是盡了孝道?”
這個問題顯然有些難住他了,王磊思考了一會兒,才開口道:“蘇叔叔,我還沒想那么多,以前的我,認(rèn)為是做讓父母高興的事情,比如,我爸他一直期望我能考上大學(xué),跳出龍門,所以我一直拼命學(xué)習(xí),希望能達(dá)成他的愿望。但是,現(xiàn)在,如果我爸他……他……”
他沒有說下去,但蘇嘉言明白他的意思。
王磊盯著蘇嘉言的臉看了一會兒,良久,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開口問他:“蘇叔叔,我爸他……他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快要……快要死了?”
“死”那個字在他的舌頭上轉(zhuǎn)了一個圈,打了一個結(jié),才被他輕輕吐了出來,說出來后,他緊張地盯著蘇嘉言的臉,想知道答案,又怕知道答案。
十八歲的少年,臉上剛剛冒出青黑的胡茬,不過像早春的青草,還是稀稀落落的,沒有幾根。身高雖然已經(jīng)跟成年人無異,但身形瘦削,像地里的玉米秸,仿佛風(fēng)一吹就會倒下。
蘇嘉言盯著眼前正緊張地望著自己的那張臉,輕輕點了點頭。
其實王磊的心里已經(jīng)猜到了答案,但猜測是一回事,得到證實又是另一回事,少年張大了嘴巴,血色迅速抽離了他的臉龐,風(fēng)吹在他身上,仿佛利刃一般,令他渾身篩糠似得抖個不停。
過了好久,他低下頭哭了起來,壓抑的哭聲仿佛受傷的小牛犢,“嗚嗚嗚”地在山頂上哀鳴,裹挾在山頂?shù)娘L(fēng)中,格外凄涼,令聽者無不心碎。
蘇嘉言上前一步,把他攬到了自己的懷里。
但王磊很快擦干了眼淚,雖然還是忍不住抽噎,但他極力忍著,因為用力過大,他的臉在不停地抽搐著。
“你想哭就哭吧,蘇叔叔陪你,哭并不是一件丟人的事。”
王磊搖搖頭,“蘇叔叔,我不哭,哭不能解決任何問題,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?!?/p>
“你打算怎么做?”
少年咬了咬,好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,“蘇叔叔,我決定先休學(xué)一年,專心照顧我爸,我爸這一輩子太不容易了,我想在他……在他最后……最后的日子里,好好陪陪他?!?/p>
蘇嘉言點點頭,“我理解你的想法,但你爸不會同意的?!?/p>
“我會想辦法說服他,蘇叔叔,你會支持我的吧!如果我不這么做,我這一輩子都會活在懊悔和愧疚之中的?!?/p>
“你想好了嗎?休學(xué)一年對你意味著什么?意味著你的同學(xué)都已經(jīng)考上大學(xué)了,而你只能跟你的師弟師妹們一起學(xué)習(xí);意味著你以后無論是考研還是工作,都要比別人晚一年。還有,一年之后,你還能不能保證現(xiàn)在的成績,這也是一個未知數(shù)?!?/p>
“我都想好了,我會好好學(xué)習(xí)的,一定考一個理想的大學(xué)?!?/p>
“那就好,我支持你?!?/p>
兩人一起下山,少年挺直了脊背走在前面,蘇嘉言跟在他身后,苦難使人成長,只不過一瞬間,眼前的身影與剛才已經(jīng)不同了,這是一個男人的背影,有擔(dān)當(dāng),有魄力,王哥應(yīng)該感到欣慰。
王磊之所以這么做,是緣于他骨子里的善良,北山村的民風(fēng),造就了他們世世代代良善純樸的性格。
兩人一起回了家,王傳富一雙灰暗的眼睛不停地兩人臉上巡視,希冀能看出個所以然,但兩人的表情都很平靜,父子連心,他還是從王磊略微發(fā)紅的眼睛中明白什么,他有些埋怨地看了蘇嘉言一眼。
王磊坐在炕上,幫父親掖了掖被角,“爸,我有話要對你說。”
蘇嘉言跟李主任使了個眼色,兩人去了院子里。
聽到兒子的話,王傳富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絲絲的緊張,“兒子,你別聽……別聽別人胡說,爸沒事,爸……爸……休息……休息兩天就會好的?!?/p>
他竭盡全力忍著咳嗽,不想讓兒子擔(dān)心他。
王磊低下頭,不敢看他,父親都已經(jīng)病入膏肓,還時刻為他著想。
“爸,蘇叔叔都告訴我了?!?/p>
“咳……咳……”王傳富劇烈地咳了起來,“他……他不該告訴你的?!?/p>
他這一輩子什么也不圖,只圖兒子能考上大學(xué),有一個好的前程,現(xiàn)在孩子正上高三,在這個節(jié)骨眼上,如果出了什么岔子,他死也不會瞑目的。
這個時候的他,心里充滿了對蘇嘉言的怨恨之情,他不該告訴兒子的,這勢必會影響他,連帶著他也恨起自己來,為什么早不生病晚不生病,偏偏在這時候,造化弄人呀!
“爸,如果蘇叔叔不告訴我實情,我會怨他一輩子的,他應(yīng)該告訴我?!?/p>
少年替父親擦了擦嘴角滲出的血跡,眼眶發(fā)熱,似乎有淚要流出來,他吸了吸鼻子,強(qiáng)忍著。
“爸,您這一輩子為我付出的太多了,如果讓您……讓您就這么走了,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?!?/p>
“孩子,爸……爸本來就已經(jīng)是土埋半截的人了,早走晚走都一樣的,只是你……你還小,爸……爸怕拖累你呀!”
“爸,您別這么說,我是您的兒子,照顧您也是應(yīng)當(dāng)?shù)?,學(xué)習(xí)什么時候都可以學(xué),我……。”
聽到兒子這么說,王傳富急切地打斷了他的話:“兒子你……你可不能犯糊涂呀!”
“爸,我已經(jīng)想好了,我先休一年學(xué),等……”
“兒子,你……你不能……不能這么做,你……你這是要……要了我的……我的命呀!你……你讓我怎么活呀?”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。
聽到這兒,李主任把手中的煙往地上一扔,轉(zhuǎn)身就要沖進(jìn)去,被蘇嘉言制止了。
王磊把父親扶起來,讓他靠在墻上,“爸,您別急,先聽我說,如果您真的為我好,不想讓我一輩子痛苦自責(zé),就應(yīng)該支持我的決定。我是您的兒子,我應(yīng)該盡孝,如果一個人,沒有盡孝道,那么他將是一個靈魂不健全的人,等哪一天,你真的……真的離開了我,我不會原諒自己的?!?/p>
少年說到動情處,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,“爸,您就成全我吧!”
“傻兒子?!?/p>
王傳富伸出手,顫巍巍地?fù)ё∽约旱膬鹤?,父子兩抱在一起,嚎啕大哭?/p>
父親的聲音悲鳴壓抑,他在哀嘆自己悲慘的一生,臨了還要拖累自己最愛的兒子。
兒子的哭聲不像山頂上那樣收斂,這時完全釋放出來,粗野狂放,他在哭自己的父親,他可憐又可敬的父親,每一聲都像是野獸的怒吼,撕碎了外面兩人的心。
李主任用手背悄悄拭了拭眼角的淚珠,蘇嘉言抬起頭,望著灰蒙蒙的天空,眼角的淚還是無聲滑落了下來。
兩天后,蘇嘉言陪王磊去學(xué)校辦了休學(xué)手續(xù),學(xué)校的老師無不表示惋惜,但也都非常支持他的決定,表示學(xué)校的大門將永遠(yuǎn)為他敞開,他隨時可以來復(fù)學(xué)。
從此后,王磊在家里洗衣燒飯,鞍前馬后地照顧著他的父親。
后來的日子,因為王傳富的身體每況愈下,他經(jīng)受著非常痛苦的折磨,還好兒子一直陪在他的身邊,這時的他,非常感激兒子做的這個決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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