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有力說到后來,越說越氣,聲音不覺得拔高了些。
東屋里的鄭老爺子許是聽到了什么,大聲嚷嚷著:“鵬鵬接電話了嗎?他怎么說?”
鄭有力搪塞著:“還沒打通呢!”
轉身又恨恨地說:“這臭小子,氣死我了?!?/p>
從鄭有力家出來,蘇嘉言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,前天剛剛下過一場小雪,今天氣溫高,雪化了,地上一片泥濘。
蘇嘉言的鞋子早就裹滿了泥巴,每走一步都有些費勁,他掏出手機照著路,盡量選平整的路走,可是哪里又有干凈的地方呢,路上都是稀泥。
索性不管了,最后,連褲腿上都裹滿了泥土。
回大隊部里,把衣服換下來,扔進盆里,盆里的水也很快成了泥水。
想到鄭有力的話,也難怪,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都不愿意回來,村子里的生活條件確實差。
冬天的時候取暖都是個問題,家家戶戶基本都沒有取暖的設備,唯一抵御寒冷的方式也不過是多燒幾把柴,把炕燒得暖一些。
晚上睡覺的時候,身子低下烙得火燙似的難受,露在外面的臉凍得跟冰碴一樣,真可謂冰火兩重天。
這里的孩子每到冬天就不停地咳嗽,都是被熱炕烙得引起了肺火。
在城里住慣了的人是受不了這種冷的。
如果說這些可以忍受,很多年輕人不能忍受的是衛(wèi)生條件,這里沒有專門的廁所,所謂的廁所不過是豬圈或雞圈。
試想一下,你正蹲在那兒大號,一頭豬、一條狗或一只雞虎視眈眈地盯著你,時刻準備著享用你的排泄物,怕是會讓你落荒而逃吧!
如果這個也可以忍受,那么年輕人最不能忍受的是,村子里沒有任何娛樂方式,整個村子里只有大隊部有網(wǎng)絡,信號還時斷時續(xù),只能看個新聞,刷個微博,玩游戲那是不可能的。
所以,出去了的年輕人沒有人再愿意回來,哪怕他們在大城市里做著最低層的工作,住地下室,他們也不愿意回到這窮山溝里。
用他們的話說,大城市雖然沒法安放他們的肉體,但起碼可以安放下他們的靈魂。回來后,雖然可以得到容身之處,但靈魂無處安放。
靈魂無處安放的主要原因,是他們害怕這種一眼望到頭的日子,沒有希望,沒有出路,村子里的生活閉塞地好似是把他們困在了籠子里的野獸,總有一種無法施展拳腳的桎梏感和無力感。
蘇嘉言最終買了年三十的車票,葉雯雯雖百般不滿意,但也沒辦法,他能回來總歸比不回來的要強。
二十九這天,蘇嘉言先去看了王傳富,在這之前,他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下炕了,疾病侵蝕了他的身體,吞噬了他的意志,這個一輩子要強的男人,此時脆弱得像個孩子。
唯一讓他欣慰的是兒子一直陪在他身邊,并且衣不解帶的服侍著他,這在精神上鼓舞了他,減輕了他一絲絲的痛苦。
蘇嘉言去的時候,王磊正在燒火準備做飯。
“我?guī)湍銦愠床?。”蘇嘉言奪過他手中的柴火,坐了下來。
村里人沒有爐子,做飯就靠燒火,添一把火,然后再站起身來炒菜,再蹲下燒一把火,這樣下來,炒得菜往往都是黑色的。
這樣高難度的工作,對王磊來說,就更不容易了,好在通過這幾個月的練習,他也算是駕輕就熟了。
最起碼現(xiàn)在炒的菜可以吃了,一開始的時候,從鍋里盛出來的菜,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鍋底下的草灰。
這里冬天的餐桌上是沒有什么菜的,除了白菜就是蘿卜,王磊燉了一鍋白菜,放了點鄰居給的臘肉,看起來很有食欲。
左鄰右舍憐憫他們父子倆,這兩天不時給他們送來好吃的,臘肉、雞、鴨、魚等等,蘇嘉言看到他們的櫥子里被塞得滿滿當當?shù)?,本來還擔心他們爺倆過春節(jié)過于冷清,看來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。
其實村里人的日子都過得捉襟見肘,這些東西,也不過是過年的時候才舍得吃一點,但他們還是從嘴巴里摳出一些送到了這里,他們骨子里的善良和淳樸,常常讓蘇嘉言感動。
“你爸最近怎么樣?”
“我覺得不……不太好。”
說到這兒,少年的眼眶微微發(fā)紅。最近這幾天,父親進食已經(jīng)困難,他給他喂進去的飯,很快又從嘴角流了出來;說話也有些困難,基本說不出完整的句子;看他的眼神也是渙散的,難以聚焦;很多時候,只是抓著他的手,一遍遍呼喚他的名字。
王傳富本已病入膏肓,如今還在茍延殘喘,完全是因為對兒子的不舍和留戀,他的生命本已油枯燈盡,行將就木,心中的那點不甘,支撐著他,讓他還在拼盡最后一絲力氣與命運做著無聲的抗爭。
躺在炕上的王傳富雙頰凹陷的厲害,眼窩深陷,這幾個月的折磨,讓他已不成人形,見到蘇嘉言,做出的反應也不過是張了張嘴巴,發(fā)出了幾個含糊的音節(jié)。
蘇嘉言握著他的手,不知該說什么,心里鈍鈍的難受,這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,他還不到五十歲,生命的列車不應該在這一刻戛然而止。
是什么造就了現(xiàn)在這個局面,是落后的醫(yī)療條件,是貧窮的生活……
每一條生命都應該被尊重,只因為他們生活在這個落后的窮山溝里,難道他們注定就像螻蟻一般,任歲月擺弄,任命運踐踏!
那些所謂的富人眼里的一粒沙,落在他們頭上也是一座大山。
這一切,只因貧窮。
我們講究人人平等,但人生來亦是不平等的。
蘇嘉言不忍久留,王磊把他送至門口,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,“這段時間,辛苦你了。”
少年流下了眼淚,這段路他一直苦苦支撐著,伺候父親一日三餐,照顧父親的生活起居,身體上的勞累不算什么,讓他難以承受的是內心的恐懼,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,一日不如一日,他的生命如同狂風中的殘燭,隨時會灰飛煙滅。
少年整夜整夜的不敢睡覺,害怕一睜眼,父親就已經(jīng)離他而去,他守著他,聽著父親日益虛弱的呼吸,內心的恐懼每日俱增。
有時,他伸出手指放在父親的鼻息間,才會感知到他清淺的呼吸,他不得不承認,曾經(jīng)在他心中,如大山一般巍峨的父親,如今,已是奄奄一息,隨時有可能會撒手人寰,駕鶴西去。
少年告訴自己,這是他必須承受的痛苦,他咬牙堅持著,今天因為蘇嘉言的一句話,他的眼淚還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,終究,他也不過還是個孩子。
蘇嘉言把他摟到懷里,雖然他身高已與他差不多,但畢竟不過才十七八歲的年紀,與他年齡相仿的同學彼時一定正在教室里學習,下課打籃球、玩游戲,或是瞞著父母老師偷偷談一場戀愛……而他呢,此時此刻,守著自己形容枯槁的父親,承受他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一切。
偶爾他心里還會自責,父親都是因為他,因為要供他上學,所以生病了也不敢去醫(yī)院,以至于把身體拖到了這般嚴重的田地,如果他能早一點去醫(yī)院,說不定他的病還能醫(yī)好。
這些種種折磨著他,令他心力交瘁。
蘇嘉言又豈是不懂他。
“你已經(jīng)做得很好了?!碧K嘉言拍拍他的背,“其他的,交給老天吧!”
以前的蘇嘉言是不會說這樣的話的,他是標準的無神論者,在他心里,一直堅定地認為,只要努力,一切皆可改變,如果不能改變,那是因為努力還不夠。
來到這里后,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,就是:命呀!這都是命!
他認為這是這里的村民愚昧落后無知造成的,今時今日,當這句話從他的嘴中說出來時,他才知道這包含了多少的無奈和心酸,這是不得已的妥協(xié),是窮途末路時的自我安慰。
王磊抹了把眼淚,“謝謝蘇叔叔。”
“好好照顧你父親,其他的別想多了,還有我呢!”
少年點點頭應著。
從王傳富家出來,蘇嘉言又去了五保戶王大爺家,王大爺剛吃過午飯,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。
蘇嘉言找了個板凳坐到他身邊,“大爺,過年的肉都備齊了嗎?”
王大爺呵呵笑了,眼睛在太陽下瞇成了一條縫,鼻子皺在一起,看起來有幾分滑稽,“蘇書記,我得感謝你呀!”
“大爺,您這樣說,就見外了!我來看看您還缺什么東西不,我叫人給您送過來?!?/p>
“不缺了,不缺了,肉和魚前兩天你不是送過來了。西邊李大哥家今早上給我送來了一鍋饃和包子,夠我吃的了?!?/p>
“那就好!”
“呵呵,這可是我過得最肥的一個年了?!?/p>
“以后還會更好的?!?/p>
“是是是,我得好好活呀!每天好好想著,別忘了喘氣?!?/p>
“哈哈,您老就好好等著吧!”
兩人都哈哈笑著,冬日溫暖的陽光灑落在他們身上,此時的蘇嘉言一掃剛才的陰霾,感覺渾身又充滿了干勁,總有一天,他要改變這一切,與老天打一場只許贏不許輸?shù)谋荣悺?/p>
事在人為,人定勝天!
年三十這天,蘇嘉言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車,他的父母已經(jīng)先他一步回了家,就盼著他回去一家團圓呢!
葉雯雯在車站接他,見到他,向他張開手臂,“你終于回來了?!?/p>
蘇嘉言望著她,有些遲疑,剛從北山村回來的他,對這一切還不太適應。
大都市的繁華,面若燦花穿著得體的人們,車站喇叭吵鬧的聲音,不停閃爍的霓虹燈……這一切都與他過去所處的世界格格不入。
包括葉雯雯這種外露的熱情,北山村的人是不會這樣的,無論多么高興多么悲傷的事情,他們都會放在心里,而表面上是平和內斂的。
葉雯雯見他遲遲沒有反應,訕訕地收回了手臂。
蘇嘉言知道自己過分了,悄悄牽住了她的手,葉雯雯的臉這才陰轉晴。
兩人坐上車,葉雯雯緊靠在他身上,望著他的臉,說:“嘉言,你瘦了,也黑了,那個地方生活是不是特別艱苦?”
“也沒有特別苦?!?/p>
“你去了之后,我特地在網(wǎng)上查過資料,他們住的房子沒有暖氣,冬天一定特別冷吧?聽說那兒還沒有廁所,都是在豬圈或羊圈解決生理問題,我的天哪!怎么會有這種地方?我真的是不敢想像,你是怎么……”
“那也是人住的地方,北山村百十戶人家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那里?!?/p>
蘇嘉言打斷了葉雯雯的喋喋不休,雖然她是在為他著想,但這番話在他聽起來總覺得有幾分刺耳。
也許是看出他的不悅,葉雯雯一時噤了聲。
兩人都沉默著,只有車廂里流淌的音樂聲,司機是個年輕人,播放的音樂也是重金屬搖滾,蘇嘉言聽得頭疼。
葉雯雯倒是樂在其中,身體不由自主地會跟著晃動。
這時的蘇嘉言有些想念北山村夜晚的寧靜,現(xiàn)在這個時間,北山村必是一片靜謐,窗外月朗星稀,伴隨著低吟淺唱的蟲鳴,那種靜是可以沉到骨子里的,夜色如墨一般迷人,四季輪回,白晝與黑夜轉換,這是大自然的饋贈。
蘇嘉言望著車窗外,窗外依舊車水馬龍,聲音喧囂,人潮涌動,燈光璀璨,白天與黑夜的界限在這里已不再分明,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太適應這種繁華。
司機先把葉雯雯送回家,葉雯雯下車后又跑了回來,“嘉言,我爸媽想見你,問你什么時候有時間?!?/p>
蘇嘉言沉吟片刻,“明天是大年初一,我想在家陪父母,后天吧!”
“好的,我回去告訴他們?!?/p>
葉雯雯蹦蹦跳跳地跑走了,像一只歡快的蝴蝶,雖然這次蘇嘉言回來對她有點冷淡,但他能答應去她家,這表明他還是重視她的。
即使葉雯雯不說,蘇嘉言也打算拜訪葉家父母,恰逢春節(jié),看望長輩是一個晚輩該有的禮節(jié)。
這樣一來二去,蘇嘉言回家的時候已經(jīng)有些晚了,
父親蘇忠民和母親楊慧正坐在客廳里等他。
母親見到他第一句話就是:“你看你這孩子都瘦成啥樣了,在那里一定很苦吧?”
父親安撫道:“男子漢吃點苦不算什么,再說要想做出點成績,哪有不吃苦的道理。”
蘇嘉言放下行李,洗了把臉,“我沒事,倒是你們最近身體怎么樣?西部條件艱苦,你們可要好好照顧自己,你們的工程結束還早嗎?”
“快了,三四月份應該就差不多了?!?/p>
楊慧給他留了餃子,一家三口圍在一起一邊嘮著家常,一邊吃著團圓飯。
零點鐘聲敲響,窗外煙花絢爛,新的一年開始了,蘇嘉言站在窗前,俯視著窗外的萬家燈火,心中卻牽掛著幾百公里外的北山村,不知道王大爺吃了餃子沒有?鄭老爺子沒有等到自己的孫子,一定很失望吧!王傳富的身體怎么樣,他還能不能熬過這個年……
想到這兒,他回頭問父親,“爸,我記得你有個同學在省腫瘤醫(yī)院,對嗎?”
蘇父點點頭,“對,你張叔,你不記得了,我們一起吃過飯?!?/p>
“有印象,你把他電話給我,我有事要麻煩他。”
翌日大清早,蘇嘉言就趕去了腫瘤醫(yī)院,張醫(yī)生今天恰巧在醫(yī)院里值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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